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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殊(991~1055),字同叔,北宋临川人,今江苏抚州。七岁能文。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晏殊年十四岁,以“神童”应召殿试,赐进士出身。景德三年,召试中书,任太常寺奉礼郎。后迁光禄寺丞、尚书户部员外郎、太子舍人等。真宗天禧四年(1020),晏殊二十九岁,任翰林学士、太子左庶子。乾兴元年(1022),真宗去世,年仅十岁的仁宗继位,刘太后听政。
至明道元年(1032),升任参知政事(副宰相)加尚书左丞。第二年,因谏阻太后穿皇帝礼服拜谒皇帝祖庙,又被贬知亳州、陈州。
庆历二年(1042)七月,官拜宰相,以枢密使加平章事。第二年三月,晋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集政权、军权于一身。
庆历四年八月,贬为工部尚书知颖州。后又以礼部、刑部尚书知陈州、许州。
至和二年(1055)病卒于京都开封。
晏殊词语言婉丽,音韵和谐。受南唐冯延巳的影响。风流蕴藉,温润秀洁,语句七巧浓丽。原有集,已散佚,仅存《珠玉词》及清人所辑《晏元献遗文》。
这是他著名的《浣溪沙》:
浣溪沙晏殊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这首词清新亮丽,在众多沉郁、哀泣的宋词里,如这样的词并很不多。有春天的明媚和生气,也许还要更多,而较少宋词中春天将逝的忧郁。
整首词为这句“一曲新词酒一杯”所点亮,放射出生机,乃至是希望。可比于王安石的“春风送暖入屠苏”及苏轼的“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仅此,晏殊就能在宋词的艺术当中占有极重要的一席之地。
另一方面则是他身,他的信条,他克守着这份宁静,不愿这份宁静的情景和社会现状被打破;因为有他所不能抗拒的更强大的力量,比如仁宗、比如外力。如果是仁宗,他想革新了,“庆历新政”于是乎出;而当他力不足以跟上巨人行进的脚步,发现自己的才、力与伟大人物有着那么大的距离,革新的历程就只能半途而废,所以“庆历新政”以其尚未发出新生儿的啼哭声就夭折了。假使是外力,北宋柔弱的体魄抵挡不住外强和蛮族的锋芒,但可以稍稍放下尊架买来一定时期的安定,所以就有“澶渊之盟”;于是在庆历四年也不妨如法炮制一下这样对付西夏的方法。而这,对于晏殊,一位站在政治领域最前端的宰相,仿佛是一位局外人。
从批评的角度,这样身处事外好象是无所作为。也可能是他居相位的时间短,旋即旋离。那个时候的著名人物范仲淹、富弼、欧阳修都出其门下,或为其所举荐,都是很有作为、很有才华的历史人物。宋仁宗的时代又分明是北宋时期几乎最好的时代了,甚至有人称其为“盛明之世”。但是,这也不能遮掩他们和他们那个时代所存在的深刻的问题。外敌恣肆,每两败俱伤后,就用钱和物买得相安无事,敌得荣誉和利益,宋则得相对的安宁并同士大夫的赞歌。因为士大夫都有着非常出色的文采。
有着过多的冗杂而待遇优厚的官吏及士大夫,称“冗官”;有着庞大而毫无战斗力的军队,称“冗兵”;有着富裕的钱,可以到处买得大家乃至敌人高兴、能够装饰点缀繁华都市、供给高官贵族过着奢侈的生活,称“冗费”。正是因为担心会因此而养不起这个国家,想改革,才有所谓的“庆历新政”;因为没有改革者雄伟的气魄和坚强的毅力,结果使其在还没有登台上演的时候就已经落幕。
晏殊就是这个时代的一员,而且两度为相,又两度罢去。没有见其力挽狂澜的样子,也不知道有什么重要的政治作为见于史称。
反倒是他的词更具有影响力,“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他的《蝶恋花》:
蝶恋花晏殊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句话有没有什么深刻的意义呢?如果有,是其本身凝聚着的,或还是我们自己加给它的?而且,一个文艺者望尽的天涯路是什么?而一个政治家的又是什么?在宋词里天涯路有飘泊,有羁旅,有离恨;有矫揉造作,也有无病呻吟。那么一个政治家呢?颜回说:“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我就是一个医治天下疾病的医生。孔子说:大道不行,天之将丧斯文也!以一文弱之身挡天下之逆流,而名垂百世。曹操的诗中写到:“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以曹操兼文、武、政治于一身,竭毕生之力,尚留下一个三国、两晋长时期混乱的局面。
那么对于晏殊呢?
晏殊是一位太平相,赶上了宋仁宗几乎是社会繁荣的时代,而且,强捍的外敌也不是没有止境的,不仅包括着战争,也能够进行着媾和。仁宗庆历三年,晏殊任中书门下同平章事,兼枢密使,握军政大权;这时候,范仲淹为参知政事,即副相,韩琦、富弼为枢密使,欧阳修、蔡襄为谏官,人才济济,盛极一时。都几乎快给人一帆振作的景象了。这一年,范仲淹条陈十事,于是有“庆历新政”。他们都几乎快走上改革的道路了。
没有多久,新政中止。韩琦出放为外官。第二年,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相继外放,晏殊自己也罢相。
浣溪沙晏殊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酒筵歌席莫辞频”,仅仅限于文艺的领域是不会有太多的问题的;而社会恰恰是一个紧密相连的整体,汴河的水会流到淮泗,或是更远的地方。“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文艺忧郁的春天会开在晏殊之世,也会飘落在他的后继者的寂寞的庭院里;当夏春之繁茂,而呈现出了秋冬的寂寥和寒冷。而且还会把它的风吹到社会生活的其他领域,也会吹到不能承其寒凉的别的时代。
但在晏殊那个时候,太平景象还是主流。所以在文艺的领域,尤其是诗词,晏殊以从容淡雅之笔,写升平宝贵之态。他的词音调婉和,神气清远。
他擅长小令,脍炙人口;语言圆转流利,意蕴深广。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有“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风格闲雅,气象富贵。因为他有一个容得下他那种春天的大院子,并且适合着去感受他那种富贵和宁静的春天。
那么就文艺而言,我可不可以是一个闲雅的旁观者或感受者呢?即可以,又不可以。每一个人,不会一生都是长工,所以有权利在自己时光和岁月的一部分里获得闲暇;而对于一个文人闲雅显得更重要。而如果是有闲阶级,他有的反而是更多闲暇的“能力”。至如卿相,如汉之曹参,日饮醇酒而无所事事,那也是一种闲暇。他对的地方在于,汉经过了战争的疮痍之后,在实行着重要的“清静无为,与民休息”的国家政策。
与汉代的曹参相比,晏殊有着更闲雅、更有品质的富贵生活,也有着比曹参多得多的文采。对于上面这个问题,我们该说可以,还是说不可以呢?北宋有着总是侵扰自己的蛮族、外强,这非常难受;在短期里,北宋消除不了这身上的芒刺。反过来,无论是辽还是西夏,也不足以削弱北宋王朝。这是一种持衡。就形势而言,敌居于主动,而宋处被动。从内政上说,好的条件和坏的因素一样多。无论是走上国富民强的路,还是通过改革而获是自新,这都是可期望的重要的事;又因为不利的因素如此之多,仅仅是好的愿望最终都很难变为现实。这些,在晏殊身上都能看到映照出的影子。
所以,那个时代,澶渊之盟的墨迹已干,而对于西北的蛮族西夏这一棘手的问题,来一个如法炮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可;不管是心理的,还是实际的,包括国家利益、形势等等,虽然这不全是晏殊干的。
但是时代毕竟是时代,时代的刻痕会在每一个人身上留下烙印,或大或小。至如卿相,人们看待他们,就如同看待时代的影子;如有英雄般的业迹,则会多归功于他们;如果背负上城下之盟的羞耻,人们就总愿忘却他们灰溜溜的身影。
虽然,如此指向晏殊非常不恰当。但是议论多扩展一下,使人更富于进取心,更注重荣辱感,这终究是对的。
采桑子晏殊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一雁声?
他一生富贵优游,所作多吟成于舞榭歌台、花前月下,而笔调婉和,情致深蕴,音律谐适,词语雅丽。象很多宋词一样,他也写离恨,写闺怨;我不太知道,这些都是他亲身感受到的,还是那个时候的一种习惯。
我觉得,无论是离恨,还是闺怨;写升平中的景象,或是富贵中的闲雅;从某种角度说,一个文人可以这样写,但是晏殊不行。他是一位政治家。如果他仅仅知道了富贵中的闲雅,就很有可能不知道落魄中的饥寒;豪奢的家族,会遗忘底层的艰辛,而把国家的贫弱不系于怀。这样的政治家会因居于相位、身处富贵而怡然自得、沾沾自喜。
对于太平景象也一样。国家安定,外无强敌磨爪砺齿以跃跃欲试,因而表现出一时的懈怠,这是一回事。因为人不会总是要居安思危。而如果,不能抵御外侮,回过头来以钱物买得一时的安宁而沾沾自喜,那又是另一回事。太平景象可以买来,假的荣名也可以买来,失掉的东西会很多,这文艺让人相信起来就会有困难。
现在可以就“一曲新词酒一杯”这首词所由构成的字词或句做一些说明了。比如这首词包含了新旧、花开花落、现在的春天和去年的亭台等,这些对照鲜明的词句,我们该如何看待呢?
先说新、旧,当人们用到“新”这个字的时候,往往寄予了希望和理想,比如获得了“新生”、“走上了新的道路”、“谱写下新的诗篇”。一首词、或一种艺术表现得能如此,那会很重要;比如毛诗有“唯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次之,新则是一种清新的感觉;比如早晨,比如春天。能渲染出这种情景的作品也能是好的作品。
反过来的旧,正好可以对上不同的新;比如“旧世界”、“陈旧的事物”。毁坏旧的世界、旧的事物,正好对上理想主义的“新”。要是旧不具有这样的意义,它也可以指过去的时光、过去的事。那么这样的“旧”就是一种发生过的意义,正如现在的“新”正在发生一样,只是旧发生过的时间长了一些。在这种意义上它就不再对得上理想主义的“新”,但有时在感觉上你仿佛有着理想主义的“新”那样的意味。这象是一种转借,但毕竟不同。如此,这样的“旧”是不需要破毁的,因其只是一种过去:过去的美好时光、某段记忆、恋情,在恰当的时候正好追忆一下,有可能成文,化作好的诗篇,正如新可以很好地感受一下那样。在这样的状况下,新和旧的差别不是绝对的,只是生活的不同部分,也是能构成诗文的对比要素。
其它的花开花落、现在的和流逝掉的春天也有着类似的意思。
还有一种情况就有如庄子哲学里的“新”、“旧”的那种意思。比如庄子说:鸿鹄举翼千里,而燕雀飞不过屋檐。当你读到“鸿鹄举翼千里”,你会被某种东西所感染,因为“鸿鹄举翼千里”有着鸿鹄举翼千里的意思,那是一种宏伟的志向和壮举。但在庄子这里,并没有那样的意思。对于庄子,鸿鹄举翼和燕雀扑飞并没有质的区别。
如果你误解了,那是因为他先在进行着一种混淆。当我解释这种误解,其实是在说明他的这种混淆。也许会使你惊异,但要的是最终的理解。
不为激励人,庄子只是在消除鸿鹄和燕雀所存在的差别;正如“新”和“旧”一样。
庄子说:晦朔是一瞬,一春一秋也是一瞬,而百千岁实际上也可以看成是一瞬。
庄子试图以混淆来解决他实际没有解决的问题,而在文艺里则有类似的混淆或不清晰所达到的效果。《消遥篇》是这样的哲学,也是这样的文艺,而别的文艺也可以做这样的对比。
所以,在重要的艺术或是作品里,就要警惕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被混淆了,或者有在有意或无意间混淆某些内容的嫌疑。不能把作者的不清晰或有意混淆这种不良的影响扩散开来。而在晏殊这里,这种趋势并不很明显;但这也不等于没有提及这种情况的必要性。
比如,望尽天涯路,是秋天的潇瑟之路,还是智慧者明晰的路或勇毅者高远的路。再比如“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是蒙生出了新的生机,或还是一个一成不变、而只是匆匆来去的那种春天,拟或仅仅是一位官宦所能有的那种大亭院里的景象。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拆开这首词的表面,能看到稍不同于这首词的表面所伟达出来的词作者的样子——他有着一座一般人不会有的大亭院,享受着晏殊的那种春天,而我们从《浣溪沙》中所感受的春天是经过词的转化而来的。我们希望的是一个艺术的春天,要能有某种新的气象最好,而并不是一个卿相自己所独有的春天;也不是一个宋王朝外患猖獗,内政冗官、冗兵、冗费沉重而不胜其负的卿相自己安闲地品味着的春天。
败损这首优美的词并非我的本意。我只是在探寻在美的衣饰下面如何能有某种更具有价值的内在。能够清晰,不被混淆是重要的,至少要好于那种混淆;当然,这也不是说文艺不能达成转意,或是赋于新内容。
做为补充,这是摘录的一段我认为的那种文艺和与这文艺相匹敌的那种贤士大夫:
昔栾武子无一卒之田,其宫不备其宗器;宣其德行,顺其宪则,使越于诸侯。诸侯亲之,戎翟怀之,以正晋国;行刑不疚,以免于难。
这是很多人熟悉的故事当中的一段。
即便是如此,因“一曲新词酒一杯”当中有了清新的春天的景象,在忧郁的宋词当中,显然还是极其优秀的。
有闲雅之笔,写出显露出一派富贵气象的诗词,登上卿相之位,过着优裕的生活;也沾染着婉约派词的明显的印记,也写离恨,也写闺怨。象宋代大多数时期一样,抵御不了外侮,抗击不了强敌,但也能通过别的手段达成媾和;虽然也导致了一定程度的损失,包括名誉,但是看待名誉有很多种角度,比如卿相、比如富贵,本身就是一种名誉。赶上了一个社会繁华、称得上“盛明”的年代,又有着严重的政治、社会问题,比如冗官、冗兵、冗费;有想变革的愿望,但是距离着成功又有着非常远的差距。这就是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晏殊。
有自己不能为或是做不到的事,退而求其次,这算不算好的处世哲学呢?在政治领域里是不是也一样呢?在文艺中呢?
现在可以在这种讨论之下做一个结尾了:
知难而退,知不可而止,这种认识、或政治作为表面看来,似乎难与那种伟大的人物及作为相比拟;但是,审时度势,量力而行又分明是很可取的行为。毕竟那种伟大的人和事都是百年难得一出、难得一遇。以一稍好于普通人的才智,而不能为伟大人物、伟大时代之壮举,这在部分程度上是对的,包括对晏殊这样一位政治家和卿相。
但是,比之于伟大人物,稍差那么一点,毕竟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所差的这一步,就使得你只能是望其项背。
但是如果,你凭着自己的勇气和毅力,在自己的才智所能支持的状况下,向前跨了一大步;假若有幸你竟还成功了,你会发现,你所做的事已经并入到了伟大的事业当中去了。因你抛弃了审慎的哲学,犹豫的个性,成为了一个进取者、创造者,乃至革命者。
这样,就理解了晏殊的词、词人晏殊、以及政治家和卿相的晏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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